AI时代的个体
去年 DeepSeek 横空出世时，出于好奇，我曾让它以《醉翁亭记》的风格创作一篇中山陵游记。令人惊叹的是，AI 在瞬间便完成了一篇结构严谨、用词考究的文章。尤其是结尾处：
“瞻罢归途，暮色四合。忽闻林间鹊起，振翅凌霄，若示人以青云路。同行者相视而笑，苍茫山色间，似见青天白日旗猎猎焉。”
这段文字不仅意境悠远，更借暮色中振翅的飞鸟，将读者思绪引向浩渺长空，堪称神来之笔。
读罢，五味杂陈。倘若将这篇 AI 之作置于《古文观止》二百二十二篇之中，竟毫不逊色。我不禁自问：在 AI 能写出如此文章的时代，人类学习语言、锤炼文笔，还有意义吗？
一年过去，AI 已几乎渗透各行各业。
曾经引以为傲的电影行业，在引入 AI 后焕然一新：布景可依创作者意念即时生成，实现现实中难以企及的视觉奇观；甚至演员也非必需——不同于《功夫熊猫》这类动画，AI 生成的影像如真人出演，逼真几无破绽。
英语学习亦寻得捷径。任何生词、难句乃至整段文字，只需导入“元宝”（或其他大模型），反复提问，它便不厌其烦地讲解，其深度与广度远超多数教师。更神奇的是，它还能辅助口语与听力训练：你朗读给它听，它即刻转为文字，并指出发音问题。终极方案或许是——根本不必学英语，如今许多 App 已能实时同声传译，带一部手机便可畅行世界。前不久，我正是借助 AI，流畅读完一本三百余页的英文原著——以我昔日磕磕绊绊的英语水平，这在过去简直不可想象。
阅读专业书籍或古籍，也因 AI 变得轻松而富有趣味。通读《史记》时，生僻字、古汉语表达习惯与历史背景曾是最大障碍。如今在微信读书中随手选段，交由 AI 解析，便如拥有一位博学多识、有问必答的导师。若仍有不解，继续追问即可；若连问题都提不出，AI 甚至能根据你的阅读习惯，主动推测知识盲点，为你预设几个问题供选择。
计划旅行，AI 可代拟攻略。无论风土人情、交通食宿，抑或文化禁忌，只需片刻问答，你便对目的地“了如指掌”——其熟悉程度，远超普通导游。若想写游记，只需将所见所感、疑问与启发告知 AI，一篇完全属于“你”的文章便顷刻而成。
人们如今已习惯在就医前先问 AI。它耐心细致，可反复对话，让你充分描述症状，从而做出更精准的初步判断。许多人宁愿先与 AI 交流数轮，也不愿在医院排数小时队，只为医生几分钟的问诊——更何况，不少医生如今也在借助 AI 辅助诊断。
类似例子不胜枚举。AI 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吸纳了人类迄今为止的全部知识，又具备超强算力，不仅能告诉你“是什么”“为什么”，更能洞察“你要什么”。于是，人类历经千年构筑的知识壁垒——以及由此衍生的求知渴望、进取精神乃至阶层鸿沟——正被悄然解构、消融。
人的意义何在？人的价值又体现在何处？
这个宏大的命题，我百思不得其解，也曾求助于 AI，但所得答案同样宏大而空泛。
于是，我尝试缩小问题的外延，回归个体：作为 AI 时代的普通人，我们该如何自处？
我想，答案或许仍要回到人的本质——生命与情感的载体。
回望历史，文字初现时，苏格拉底曾激烈反对，理由是：一旦依赖书写，人类便不再记忆。今日看来，这位哲人的忧虑何其天真？
正因有了文字，继而有印刷术，人类知识才得以积累、传播，如沉积岩般层层叠加，最终筑成智慧的高峰。AI 或许正是这一进程的新阶段：它将曾被少数人垄断的知识与技术迅速“熨平”，让普通人也能触及曾经遥不可及的高地。
人的意义，从来不是“知道一切”，而是在未知中选择相信、创造与爱。
因此，新时代的个体，亟需重新定义自身，重新学习。
一、学会提问
爱因斯坦曾言：“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
在 AI 几乎能回答一切的今天，提问的能力愈发关键。然而，提出真正有价值的问题并不容易。与 AI 互动，如同问路——若方向错误，答案再精确也是南辕北辙。知识的丛林盘根错节，唯有对关键节点有清晰认知，才能通过一个支点触发连锁反应，生发新思，甚至开辟新径——这或许正是创新的起点。
我们曾仰慕钱钟书、陈寅恪等大家，常惊叹于他们超凡的记忆力：钱钟书过目不忘，陈寅恪双目失明仍著就八十万字《柳如是别传》。然而在 AI 时代，记忆已非稀缺能力。Google、百度尚且能检索典故出处，AI 更能逐字解析、梳理源流，瞬时产出水准不俗的学术文本。
于是，个人的知识架构或将从“深度优先”转向“广度优先”。你需要为自己构建尽可能多的认知节点，涉猎更广阔的领域。唯有如此，当 AI 将你引向某个陌生节点时，你才不至于茫然无措、无从发问。
广泛的阅读、多元的体验与持续的思考，在 AI 时代反而愈加珍贵。
二、培养审美能力
当 AI 能无限产出“合格”甚至“精美”的内容时，人很容易迷失于海量信息之中。此时，人类的独特价值，恰恰体现在选择、甄别与赋予意义的能力上——而这，正是审美的核心。
审美不仅是对艺术或形式的感知，更是一种综合的精神素养，融合情感、文化、经验与价值观。它包含三个层次：
感知美：留意细节、节奏、色彩、比例与氛围。在旋律中体会悲欢，在画作中捕捉光影，在文字韵律中共情人物命运。
理解美：探究其背后的历史语境、社会结构与创作者心境。一座建筑为何如此构造？一首诗为何这般遣词？美从来不只是表象。
创造美：当你形成独特的审美判断，便能在 AI 生成的“精致平庸”与“粗粝真实”之间做出抉择，并将美感转化为表达——为平凡之物注入意义，让日常熠熠生辉。
审美能力，是在纷繁世界中以心灵之眼看见秩序、意义与感动，并敢于为之负责的能力。
它并非天赋，而是可通过阅读、观察、反思与实践不断锤炼的素养——在 AI 时代，这或许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标识之一。
三、珍视情感与价值
无论 AI 多么强大，它没有欲望，没有爱恨，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更不会追问“为何而活”。而正是这些“非理性”的要素，构成了人生的意义。
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我们会为一首诗深夜落泪，会因不公而愤怒，会为所爱之人甘愿牺牲——这些看似脆弱的情感反应，实则是价值判断的根基。
AI 可模拟共情，却无法替代一次真实的拥抱、一场彻夜长谈、一份无条件的信任。
面对 AI 提供的无数“最优解”，人仍须自问：“我愿意为何付出？”“我坚守怎样的底线？”——这正是自由意志的体现。
技术越强大，越需要人文精神为其锚定方向。伦理、哲学与艺术，不应被工具理性淹没，而应成为驾驭技术的罗盘。
值得警惕的是，AI 虽为良伴，却可能悄然侵占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时间、空间与情感投入。在 AI 时代，个体更应回归人性的基座——人的群居性与交流需求。人生的意义，大多在群体互动中显现：如镜照己，亦如光照人。
因此，我们更应主动回归家庭与社群：一次围炉家宴，一场教堂礼拜，一趟好友郊游……这些看似寻常的联结，恰如清泉流入干涸心田，滋养生命之树，使其茁壮生长。
当知识不再稀缺，提问的勇气、审美的自觉、情感的真诚，将成为新时代最稀缺的素养。
我们不必成为无所不知的神，只需做一个会好奇、能感动、敢选择的人——
这或许就是 AI 时代，“人之为人”的最后堡垒，亦是最初起点。
2025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