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小烧烤不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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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鸭
 · 新加坡  

在我还没长成现在这副“一言不合就建模”的样子之前,我一直相信气味是最低成本的真相。眼睛会被魔术骗,耳朵会被好话哄,只有鼻子,有一种模糊又温馨的精确感。烤肉味一飘过来,你就觉得人间还有点道理;消毒水味一上头,你就自动把自己交给某种秩序。很多年后我才懂:烤肉味可能只是女佣把鸡翅又烤糊了,消毒水味倒很可能是上好的艾拉威士忌。

那会儿我在某大行实习。二十出头。每天屏幕上是小数点的雪原,楼外是六本木的霓虹。外汇衍生品desk的老大是个非裔英国人,剑桥毕业,长得俊俏得不太讲理,笑起来像黑人版美国队长乘以丹泽尔华盛顿,然后再开个方——你会先愣一下,再决定相信他。

有一晚我和另一个实习生加班到很晚,办公室空得只剩下打印机的喘息。他拍了拍我俩,说走,吃点东西,不然你们会把青春留在Bloomberg的函数里。当电梯缓缓爬上西麻布的杂居楼时,我又闻到了那股烤肉味,像从生活的后门溜进来,提醒你:别演了,先活着。

我们钻进一间小店,油烟在天花板上写书法,烤网嘶嘶作响。桌上摆着啤酒、盐、柠檬、和一盘看着就很“我不解释你也别问”的肉。我们边烤边聊最喜欢、最忘不掉的食物。说到这里,老大的眼神稍微放空了一下,像在内存里翻一个旧文件夹。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失恋。被男朋友甩的。他说的时候很平静——不夸张,不避讳,就像报一个已经结算的头寸。于是他飞去首尔散心。当地一个朋友带他逛完南桐吧,到了凌晨两三点,辗转拐进一个胡同里的小店吃宵夜。

上来一盘白色的肉条,诡异得像没写注释的代码。他们用炭火在铁丝网上烤,肉条一受热就蜷缩、滚动,像某种小动物在挣扎求生。奇怪的是——越滚越香。吃第一口他就愣了,第二口就开始怀疑上一段恋爱是不是自己脑子短路。那晚他干掉了好几瓶工业烧酒,眼泪一层一层往外涌,跟失恋的毒一起排。

他最后问朋友这是什么肉。朋友犹豫了一下,说:猪脖子。听起来挺正常——失恋的人总得抓一个正常的解释,才能把自己从地上拎起来。

他说,说来也怪,那顿饭以后他就真从失恋里走出来了。像系统重启,bug被一顿莫名其妙的反式脂肪修好了。

后来你也猜得到:事业升迁,伦敦、纽约、东京一路换desk,娶了个在日韩裔漂亮老婆,生了三个娃,人生稳得像一条杠杆开得恰到好处的收益曲线。唯一不稳的是那盘“猪脖子”。他说他让老婆怎么烤都复刻不出当年胡同里的那股味儿,像你永远算不回第一次亏掉的那笔钱——不是技术问题,是时间问题。

他说着说着笑了,抬手给我们多叫了两杯角high ball。那笑里有一种很老练的轻松:你以为他讲的是食物,其实他讲的是怎么活过一段没法验算的日子。

多年后他从伦敦调来东京当我们团队负责人。有个周末他突然心血来潮,又飞去首尔找当年的朋友喝酒。喝到最后,他说走,去吃猪脖子。朋友嘿嘿一笑,像看见多年前那个失恋的他又差点要跌回去,于是才慢悠悠说:哪有什么猪脖子,那天你吃的是猪乳房。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拍。

我和旁边的小伙伴的筷子也停在半空,整间小店的油烟都像是突然静音。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两件事:一是原来“救命的那口味道”可以这么不讲理;二是气味果然会骗人,但骗你之前,它先把你从水里拽上来了。

他看着我们俩的表情,爽朗一笑,拍了拍桌子:别怕别怕,今天咱们吃的是正儿八经的和牛横膈膜。

烤网又开始嘶嘶响,肉香重新抬头,像东京的夜风把某段旧账轻轻翻过去。我低头夹了一块,突然觉得很合理:有些东西的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曾经让你撑过那个晚上——你叫它脖子还是奶子,都不重要了。

我抬起啤酒,闻了闻泡沫里那点肉香。

气味也许不是最低成本的真相,但它确实是我付得起的那种。

至于你到底吃了什么——

等你走出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