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一部全球史》是哈佛大学著名历史学家斯文·贝克特所著的一部详尽而厚重的千年来经济史。他的研究范围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令人望而生畏——贝克特的故事始于12世纪的亚丁,终于21世纪的柬埔寨。这本书的篇幅同样令人却步——1000多页的正文之后还有300页的注释。
贝克特所引用的资料来源范围相应地十分广泛。他查阅了塞内加尔国家档案馆中一份铁路工人罢工的记录,还研读了如今存于澳大利亚昆士兰州汤斯维尔大学的一名无政府主义糖厂工人的日记。我们从亚丁的商人说起,由此得以了解亚洲和西非贸易的扩张,以及随之而来的殖民主义和奴隶制的发展。你会先看到圣多美和巴巴多斯的殖民者庄园,之后再穿越到18世纪的苏格兰,彼时那里正处于纺织业引领的工业革命之中。
读这本书,你会学到无数以前不知道的知识,这些知识来自你从未去过的地方。你可能也会觉得,有些事件你并不需要了解,有些地方你也懒得去探访。但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会真心感谢能接触到如此广泛的学识,也会很高兴书架上能有这样一件宝贵的参考工具。
贝克特认识到,对许多人而言,卡尔·马克思或亚当·斯密的著作是“用来过滤当下政治的神圣文本”。但他接着说:“这本书力求避免任何盲目崇拜的极端。”尽管如此,如果你读到关于奴隶制和殖民主义的描述,或者还有时间和精力读到后记,你就会毫不怀疑,当革命来临时,贝克特会站在街垒的哪一边。
但贝克特的目标是理解“资本主义革命”——这个短语在他长达1000页的著作中反复出现。贝克特提到,从1000年到1500年,世界经济的年增长率为0.05%。而在1950年至1973年间,相应的年增长率为2.92%。正如贝克特坦然承认的那样,这些数据的可靠性存疑。但他也认识到,几乎没有人能对这些数字所传达的整体印象提出严肃质疑。
于是,他问道:“资本主义革命是如何开始的?一种与以往历史截然不同的经济生活形式是如何在全球范围内传播并渗透到越来越多的生活领域中的?”但这个问题需要对“资本主义革命”下一个定义。贝克特解释说,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它是一种经济生活的组织形式,“其特征是私人控制的资本不断积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被用于生产性投资,财富主要被用来创造更多的财富——它被投入到各种事业中,这些事业将劳动力、机器、技术知识和原材料结合起来,以产生更多可用于投资的资本”。
贝克特继续说道:“因此,其核心动力是再现使这种积累得以持续的条件;正如马克思以最令人难忘的方式表达的一个普遍见解那样,‘生成力’不仅是资本主义的一个特征,更是其本质所在。”贝克特进一步阐述:“资本主义是一种经济生活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资本所有者组织商品生产,并非因为他们需要或想要这些商品,而是因为他们希望产生更多的资本。”
“无休止的积累”是资本所有者的主要目标,这一观念贯穿全书。贝克特在很大程度上避开了“资本家”这一术语。他强调,相对于日常用语中可能被称为资本家的其他群体——企业家、大型企业的首席执行官、银行家及其他金融家而言,资本所有者所扮演的角色。
在贝克特的观点中,这些资本所有者想要的并非来自高管职位的地位和经济影响力。资本所有者也不渴望炫耀性消费。现代富豪的游艇、威尼斯商人在大运河沿岸建造的宫殿,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干扰。资本家的目标是获得积累更多资本的机会。积累才是关键。
这一观点与托马斯·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中的核心概念之间存在明显的关联。在那本书中(其惊人的商业成功想必贝克特的出版商在委托撰写这样一本大部头著作时就已注意到),一个本质上具有遗传性的资本所有者阶层所获得的回报率超过了经济增长率。因此,他们积累的财富越来越多,并在以日益加剧的不平等为特征的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资本主义的“扩张动力源于其最核心的逻辑——它持续需要创造更多的资本。生产更多、更好的商品和服务,虽然显然是这一动力带来的重要且有影响力的成果,但在某种程度上只是附带产生的。”
但这种资本所有者财富的无情增长——他们一心想要并实现了持续积累——是否符合我们对现代经济的体验?这真的与贝克特的历史叙述或皮凯蒂的数据相符吗?富豪榜上的人,其财富大多来自他们在有生之年创立的企业,有时也来自他们转型的企业。埃隆·马斯克或许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他的动机是改变世界,或许是改变宇宙;财富是后来才随之而来的。马斯克之所以富有,并非因为资本总回报率的任何系统性属性,而是因为他创立的企业取得了非凡的成功。
在全球富豪中,有少数几位继承人和女继承人,其中大多数姓沃尔顿。当然,山姆最初只是一家社区商店——第一家沃尔玛的店主,直到去世前他都自己开着皮卡车,并将自己的股份分给了孩子们。他解释道:“我一直专注于打造我们所能做到的最出色的零售业务。仅此而已。积累巨额个人财富从来都不是我的主要目标。”
全球领先零售商的头衔由杰夫·贝佐斯继承,他放弃了一家成功对冲基金的高级职位,创办了一家网上书店。在那些缺乏他对互联网将如何改变零售业洞察力的外人看来,这是一个荒唐的决定。而当亚马逊开始让他感到厌倦时,他便退休去从事太空探险,并租用那些威尼斯宫殿举办了一场彰显炫耀性消费的婚礼。
马克·扎克伯格在哈佛大学的宿舍里通过给女同学评分创办了脸书。沃伦·巴菲特是历史上最成功的资本积累者,他仍然住在奥马哈的一栋平房里,直到95岁才终于不再“跳着踢踏舞去上班”。巴菲特曾有句名言:“在商界,最成功的人是那些做着自己热爱之事的人。”他自己的职业生涯和投资策略都体现了这一洞见。
成功的企业总是由那些做着自己热爱之事的人建立和发展起来的——至少自工业革命以来是如此,而工业革命正是我们如今所理解的资本主义真正历史的开端。那场革命中的领军人物——就像马斯克、贝佐斯、扎克伯格、巴菲特、盖茨和沃尔顿一样——都是企业家。从“企业家”一词的法语词源来看,很明显,这些人是将各种事物整合到一起的人。
关于工业革命,贝克特带我们将目光投向苏格兰。他并非第一个,但仍是少数注意到亚当·斯密的经济学奠基著作对其著书时期祖国发生的重大工业发展鲜少提及的观察家之一。18世纪英国的顶尖商人是理查德·阿克赖特和罗伯特·皮尔,两人都出身平凡,却成了成功的企业家。(皮尔那位更为人熟知的儿子得益于父亲的财富所提供的教育机会,后来成为了首相。)贝克特指出,在苏格兰,“这种早期的工业繁荣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崭露头角的苏格兰实业家们能够轻易获得技术、能源、棉花、资本、市场、劳动力以及一个支持性的国家”。同样的因素——思想、制度和资源的结合——让两个世纪后的美国信息技术企业家得以蓬勃发展。
现代经济体的发展,源于集体知识的增长以及企业家才能将其转化为当今企业中的集体智慧。当贝克特带我们了解12世纪亚丁的那些商人时,我以为我们踏上的是一条不同的道路。这条道路强调的是亚当·斯密所说的“交易、易货和交换的倾向”,并描述了这种倾向如何从少数商人蔓延至我们如今所知的全球经济——而非马克思将财富与苦难的积累联系在一起的观点。
但资本主义的成功源于物物交换和贸易往来。在资本主义革命之前,大部分生产是为了自用,或是供家人朋友使用,如今世界上许多地方依然如此。亚当·斯密的衬衫或许是工业化生产的产物,由当地女裁缝用新建工厂织出的布料缝制而成。而今天我穿的衬衫,其布料是在孟加拉国织成的,所用棉花产自西非和巴西,在马来西亚入仓,由一家台湾公司负责运输,贸易资金则来自海湾地区。
一千年以前,在贝克特所描述的那个时代之初,世界上还没有人知道所有这些地方的存在。到了亚当·斯密的时代,英国东印度公司已在如今的孟加拉国开展业务。斯密对此并不赞同:“英国应当主动放弃对其殖民地的所有管辖权,让它们自行选举地方官员、制定法律,并根据自身判断决定战与和。”
相比之下,贝克特认为殖民主义是苏格兰工业成功的关键因素。但斯密的核心见解是,“进行交易、物物交换和交换的倾向”将比“持续产生更多资本的需求”更能成为国家财富的持久来源。
他的“神圣文本”保存完好。市场经济的兴起使得劳动分工达到了斯密难以想象的程度。斯密及其同仁作为核心成员参与的科学与哲学启蒙,引发了不可阻挡的积累——这种积累并非资本的积累,而是物理与技术知识的积累,以及制度的演变。在这些因素中,我们可以找到被我们过于宽泛地称为资本主义的真正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