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陕西蓝田,最早是拉石头的,后来进了尧柏(西部水泥),一干就是十八年。
2014 年集团第一次说要去非洲,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心里都打鼓:去那黑乎乎的地方干啥?
我当时负责电气维修,被点名去“支援”,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娃才上小学,老娘高血压,谁舍得?
可董事长老张继一句话把我噎回去:“国内水泥已经白菜价了,你希望孩子将来还拿两千块工资?”
我回家跟媳妇吵了一宿,最后她红着眼说:“你去吧,就当给娃攒大学学费。”
飞机降落在亚的斯亚贝巴那天,我脑袋嗡的一声——机场还没咱西安火车站大,空气里全是柴油味。
工地更惨,荒草比人高,狮子就在三公里外喝水,晚上土狼嚎得跟哭丧似的。
第一顿吃的是“英吉拉”,酸得我一整天倒牙,蹲在路边给媳妇发微信:“感觉像被流放了。”
可第二天,当地小孩围着我,用中文喊“叔叔好”,又递给我一束野花,那一瞬间鼻子就酸了——原来咱也是被需要的。
国内 2500 吨线拆下来,十几米长的回转窑筒体要切成三段才塞得进货柜。
我在港口盯了三天三夜,怕海水腐蚀,拿塑料布一节节包,像给自家娃包襁褓。
安装时找不到 50 吨吊车,只能把两台旧 25 吨拼一起,师傅说“这就像让两个瘸子抬轿”,可愣是把它抬上去了。
点火那天,窑尾温度一点点往上爬,我手心全是汗,对讲机里用陕西话吼:“稳住!稳住!”
当第一斗熟料出来,黑得发亮,像看着自家娃呱呱坠地,几个大老爷们当场抱头痛哭。
2018 年线刚投产,埃塞俄比亚水泥缺口 400 万吨,我们袋子上印着“尧柏”俩汉字,出厂价 1200 比尔/吨,折合人民币快 800 元,比国内贵三倍!
经销商开着皮卡排队,一眼望不到头,财务小赵点现金点得手指抽筋,说“哥,我手都数出腱鞘炎了”。
那年年终奖发了 5 个月工资,我回西安,媳妇去机场接我,娃扑过来喊“爸爸”,我直接把娃举过头顶,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
好景不长,2020 年疫情+内战,运柴油的卡车被堵在半路,窑里温度掉得飞快,再不熄火就废。
我和几个兄弟守了 48 小时,靠库存柴油硬撑,实在困了就拿风油精往眼里滴,最后愣是把窑保住了。
汇率更狠,比尔一年贬 30%,我们发当地工资得用麻袋装钱,工人笑称“领的是砖头”。
最惨的是 21 年,莫桑比克项目遭恐袭,两颗火箭弹落在厂区围墙外,震碎宿舍玻璃,我缩在床底给媳妇发语音:“要是回不去了,保单在衣柜最下面。”
那晚月亮特别大,白得吓人,我第一次想:要不撤了吧?
可第二天一早,当地员工自发围成人墙护厂,一个小伙把自家养的狗都牵来看门,他说:“张先生,你们走了,我们又要去 100 公里外买水泥。”
那一刻我明白,这厂子已经不是尧柏的,而是他们全村的盼头。
国内总部视频会议里,老张嗓子沙哑:“兄弟们,非洲 10 亿人,只要 1/10 住上砖房,咱就还能干 20 年!”
屏幕这头,我看看自己已经磨秃的指甲,忽然笑了——都熬成这样了,现在走,对得起那些野花和土狼吗?
如今埃塞俄比亚第二条 5000 吨线也快点火,我在营地门口开了一块菜地,种韭菜、西红柿,本地员工学我用筷子吃面,我教他们拿馍夹辣子。
我娃去年考上大学,志愿填了“材料科学与工程”,他说:“爸,我想把咱家的水泥烧到月球去。”
我笑着骂他没正形,可心里跟灌了蜜一样——原来“终局”不是撤资套现,而是把根偷偷扎下去,让两代人的饭碗都长在这片红土地上。
夜里偶尔抬头,南半球的银河像泼出去的牛奶,我给自己倒一杯二锅头,跟远在蓝田的老娘视频:“妈,你放心,你儿子在这边——挺好。”